作者：刘君

　　来源：今晚报

　　一
　　大多数树木都会为了配合现实而折腰。如果它们住在路边，为了获得更多的阳光，就会努力倾斜着身子，把树枝像手臂一样伸出。或者，如果它们从土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正被大风雪搡来搡去，就会调整一下对自己体形的期望值。期望太沉重了，只要能抓紧自己的灵魂，弯个腰也没什么吧?

　　山东省日照市万平口海边的黑松林，或许就是这样说服了自己。远远望去，是一道黑色的屏障，密不透风，但走近细瞧，树身大多弯曲变形，很少与地面垂直，这是和一场一场海风厮杀的结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是一枚枚闪亮的勋章。
　　生活在海边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海风有多厉害，能把树枝折断，让那些树梢上的宝贝们滚下去，但只会让黑松林轻轻摇摆，风声、海浪声里，集体跳一种扭扭舞，晃动着自己针一样的叶片，刺向寒冷。
　　即使风平浪静时经过，也能听到它们内心的喧嚣——与天斗、与地斗、与海风斗，其乐无穷。黑松是不会消亡的，它不存在终点。每一次风过，只不动声色换一种姿态，你说是妥协的姿态?那也是胜利者的姿态。
　　有多少名画是妥协的结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首先要做的不是倾听出现于心中的灵感，而是满足订购者的愿望。他需要折衷、平衡、妥协，并尽力施展自己的才华，才能成就一幅名画。

　　在我眼里，日照万平口的黑松林也是一幅名画。
　　午后的阳光穿过针叶，会在地上洒下无数的光斑。当海边的风吹向树林，又从树林间跑过来，捉迷藏一般绕着它们转圈，记忆就这样突然飞奔而来，似乎不可思议。想起半个多世纪以前，父亲去新疆工作，每年单位都会组织种树。在路边种，在河边种，在一些光秃秃的山上种。有时还要反复种，因为夏天好好的树，叶子绿油油的，冬天还是冻死了。
　　父亲还去石河子市种过苹果树。用苹果树做行道树，想一想都是甜美的。那秋天从树下经过时就可以吃到苹果了?父亲却说结不结出来苹果并不重要，要想办法扎根下来。树能扎根下来，人也就能扎根下来。
　　二
　　但树也有叛逆的时候，比如日照海滨森林公园的水杉，可以不管不顾地一直长到几十米，同样在海边，它桀骜不驯地让人觉得内心有些疯狂。

　　“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向上长。”它开始一定是这样想的，但在长出第1000片叶子之后，它决定停止生长。因为低头看时才发现，“我怎么长得那么高啊?”我猜它一定吓坏了……
　　“够了。”它自言自语，　“我要做一根结实的柱子，如果我能甩掉这些累赘的树枝。”然后便上下摇晃，剧烈扭动，成功扔掉的东西不太多，除了一些叶子和蝴蝶。它试着沉入泥土，但是铺展开来的根系只会让它长得更高，最终它就这样站在那里，筋疲力尽。旁边老树一声不响，它以前也做过这种事，当树渴望成为另一种“树”的时候。
　　记得10岁时舅舅对我说：做人啊，不要太循规蹈矩，但你是女孩子，还是循规蹈矩一些更好。他希望我和他一样读理科，但我后来选了文科;他叮嘱我一定不要找中文系的男孩子做男朋友，但我偏偏找了一个中文系的男孩子。

　　和水杉一样，我的每个细胞都只遵循自己，终将变成唯一的模样。它们的形态和叶片上的脉络也是一次性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树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
　　我有些羡慕这些水杉。生活在日照，是有它特别的幸福感吧。这里是太阳的故乡，“日出初光先照”，它们不用靠弯曲变形来追逐太阳。相反，太阳仿佛被它们吸引，甚至迷恋着它们，洒下如此热烈的光。
　　在快节奏的城市待久了，饱含负氧离子的空气每一口都治愈，看到孩子们追逐笑闹，很容易想起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故事，不知道这郁郁葱葱的林中会不会也跑出一只兔子，带我们进入神秘的童话世界?
　　三
　　海鸥的使命是翱翔，野草的使命是摇摆，蜘蛛的使命是顺着一缕缕蛛丝荡向高空。可对于树木来说，它的使命是站立，莒县浮来山下的那棵银杏树，已经在悠悠岁月里站了4000年。

　　每一位第一次见到它的人，都会惊讶于它那巨大的树冠。毫不夸张地说，站在树下，仿佛整座定林寺都被它遮天蔽日的树冠彻底覆盖住了。
　　4000年前的树竟然能活到现在?这是我的第一反应。4000年是什么感受呢?站在这棵巨树之下向上看，只觉得看不到天空，它隔绝了喧嚣，透过树叶洒下的，仿佛不是阳光，而是宁静和平和。

张玉霞 摄

　　究竟需要经历多少风霜雨雪，才可以成就这样伟岸的生命，伟岸又谦虚。
　　它曾目睹了春秋时期，莒国国君莒子与鲁国国君鲁公，在树下结盟修好。
　　它也目睹了带着一身失意和落魄的刘勰，将短暂的余生委身于校经楼这灰色青砖的二层小楼，在几多落寞中，与经书为伴，闲望天上云卷云舒，淡看门前草枯草荣。
　　它还目睹了浮来山下的我们来了又走了，倾听了宁静变为喧嚣又变回宁静，感受了疏离变为亲密又变回疏离，经历了萌发变为毁灭又变回萌发。在岁月的深处，我们成了“行走的树”，彼此的枝叶看到的风景不同，你看你的，我看我的。
　　在银杏巨树附近，有几棵已空心的树，顶端依然生出了嫩嫩的新枝干和几片新叶，那个瞬间，感动的情绪充盈了我的内心。原来树是这样在生活啊，即使受到了伤害，亦超级坚强，不言语不抱怨，只是把所有努力，用在“继续成长为自己本来的样子”上，一如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