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京城俯瞰故宫最好的位置，回首之处便是紫禁城的红墙影壁。

　　“兄弟！给我拍一张！”在我们的摄影师准备灯光的时候，马布里已经按捺不住，拿出手机开始拍照。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就在几分钟前，他是怎么拖着双腿蹭上这座只有44.6米高的“山峰”。

　　小长假第一天，马布里本来可以成为景山公园几千名入园游客中的一员，人潮如织，不算高大的身影可以淹没当中，但那显然不是马布里喜欢的出现方式：他身上的黑色总冠军T恤第一批1000件已经销售一空，几个小时前，已经有人在王府井的门店前为第二批排起了长龙；他的香水味在阳光下扩散，让人甚至可以凭借味道追踪他的足迹；他手中捧着“北京荣誉市民”的金钥匙，水晶表面上印满了手印，他拥有这个不过才3天的时间；他胸前的两枚金牌一直在互相撞击，发出叮当的声响。

　　如果他的脚步再平稳一点，也许那声音可以安静一些，引来的围观游人可以更少一点，但对于马布里来说，正因为有了过去几个月的颠簸和疼痛，才让这两枚金牌相互撞击出的交响乐更加悦耳、动听，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和这座城市分享的声音。

　　他曾经多么恐惧那枚两年前的金牌在他的柜子里孤独终老，年龄和伤痛总是在残酷地提醒着他一些残酷的现实：那双已经抽出过270cc积液的膝盖在过去的几个月当中是他37岁的身体上最脆弱的部分，每走几步，他都要俯下身撑住它，问身边的工作人员：“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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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多远？”这个问题，在过去的几个月当中，马布里不止一次地自问过。

马布里施展功夫

　　而在3月30日晚上，总决赛第六场的终场哨声响起，站在红山体育馆的场地上，他俯下身，双手撑在那饱受摧残的膝盖上时，所有的困惑和质疑终于有了答案，眼泪也随之溢出眼眶。一旁等候多时的摄影记者也已经提前冲进场内，抓住了这一瞬间——他们仿佛早已料到马布里的反应，作为一个胜利者，他的泪水显得尤为珍贵。

　　“我知道这个总冠军有多么的来之不易，”针对自己的泪水，马布里告诉《体育画报》，“今年是我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一年，我以前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膝伤，我也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能够在遭遇(这样重大的)伤病的情况下，克服它，并在赛季中重新回到赛场上。更重要的是，无论要抽多少次膝盖积水，这些伤病都没能分散我的注意力，也没有改写我在赛季前就定下的目标。何况这次夺冠与上次相比是截然不同的。”

　　“我怕自己有一天老得不能再为北京守护冠军……”嘟哝完这一句，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马布里都没能再次抬头说话——镜头前的他始终将头埋进臂弯里，仿佛只有那里能盛下这个艰难赛季的所有委屈、隐忍、不甘与坚持，仿佛也只有泪水才能成为这一时刻的最佳注脚。

　　和心情相对平静的莫里斯相比，马布里在赢下总冠军的那一晚，说了很多发泄的话。“我们又是冠军啦！我要开始度假了，我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找个海边，我要什么都不干，就那样坐在沙滩上一个礼拜，整整一个礼拜，我需要休息，我需要休息。”他转哭为笑，单纯得像个孩子。

　　马布里细数了两次夺冠的差别：“第一次夺冠的时候相当于你在做简答题，有很多很多问题，你去寻找这个答案，而你不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你找到了，然后达到了顶点，你才知道原来答案是这样的。第二次，你知道要做什么，但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即便你做到万全的准备，也无法改变你要做到的这件事的难度，你要迎着困难往上走，这就是为什么第二次更难的原因。”

　　这种必须迎难而上的时刻在这个赛季，特别是总决赛期间屡次出现。时间再次闪回，第三节比赛行将结束时，马布里的左侧底角压哨投篮遭到哈德森侵犯由此站上罚球线。在这一节中，原本握有接近20分领先优势的北京被新疆打了个25-12，优势丧失殆尽。马布里两罚一中，这才帮助北京仅仅保持1分的领先进入最后一节。

　　由于犯规的同时单节时间终了，当马布里罚球时是没有其他球员站在球场上的。这次罚球的画面有些别样的意味：刚刚抽过积水的膝盖似乎又到了亟须偃旗息鼓的时候，马布里看上去已经失去了第一节那种无所不能的魔力，即便他偶有得分，但几乎又变成了那个伤心的孤胆英雄——在北京队这个赛季输过的场次中，马布里习惯性扮演着这种回天乏术的角色；第二节的孙悦、李学林短暂绽放之后也逐渐平息了进攻的火力；北京就像总决赛第五场时那样，正习惯性地葬送大好局面。赛场的另一边，新疆队却打得更像一个整体：临危受命、为新疆效力的第一场球就是总冠军生死战的奥克萨竟然能与球队磨合得如此纯熟；在没有西热力江的情况下，可兰白克挺身而出成为新疆外线值得信赖的攻击点；他们通过哈德森的佯攻、策应和传倒球获得了相当多的空位得分机会。

　　马布里站在空旷的场地中，顶着新疆球迷的嘘声执行罚球，艰难地将比分反超。如果——在事情发生之前都是如果，而事情发生之后就都是恰好了。第四节的莫里斯通过8投8中的疯狂表现，几乎凭借一己之力让北京捧得冠军鼎，也借此捧得CBA历史上第一座颁发给外援的MVP。

马布里留念

　　“其实我一点问题都没有，”面对两次与MVP失之交臂的“尴尬”，马布里显得并不在意，“在我受伤回美国治疗之前，我跟莫里斯聊过一次，在聊天的过程中我就跟莫里斯说，这个赛季这支球队需要你扛起来，这个赛季你就是我们的最佳球员。莫里斯也一直记得(这番对话)。”

　　在马布里的CBA生涯里，有没有那样的时刻，自己仿佛成为失去了柴油的发动机，陷入对未来的无限迷茫之中？马布里思忖一番，对我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次是在2010年11月的一天，他把自己锁在山西太原的一家酒店的房间里，足不出户怨天尤人。从他成为NBA和美国媒体的弃儿转而加盟CBA的那一刻起，无论中国人对他的过去介意与否，他就只想要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于是，他破天荒地与球迷打成一片，破天荒地学着配合媒体的一切要求，破天荒地学习汉语并尝试使用筷子。更重要的，他在球场上展现出了一个大牌外援应有的一切：作为控球后卫，他拥有睥睨整个CBA独一无二的技术；他让山西队的主场一票难求；在中国的第15场比赛——CBA全明星赛——上，他就拿到了MVP。而在2010年11月的那一天，当马布里在距离新赛季只有两周时回到酒店，听闻山西队不想与他续约之后，他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可那时候的感觉和今年所发生的一切相比，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这个赛季的马布里饱受质疑，人们不再质疑马布里对北京的赤诚之心，而是他的竞技状态。“当这样一个年纪的球员还在场上打比赛的时候，人们有疑问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马布里说，“我并不真正介意别人在说些什么，因为我的注意力一直在该做的事情上。别人的质疑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我非常自信，我知道自己为此付出了多少，用什么方式训练，以及这种级别的训练拿出来跟其他球员相比时，处在什么样的位置。”

　　即便如此训练，也无法改变一个37岁篮球运动员的“硬件配备”。总决赛第五场比赛前，马布里已三次前往医院抽取膝盖积液，在家门口的那场郁闷的被逆袭之后，老马深夜前去医院第四次抽取积液。整个季后赛，马布里最高的单场得分为43分，最少的一场——是的，总决赛第五场，北京本应在主场欢庆总冠军的一场球——他25投5中，仅仅只拿到14分。这是取胜即可夺冠的比赛，马布里却用如此糟糕的表现再一次触发了更多的怀疑：他的膝盖还能支撑得了奋不顾身的快攻上篮吗？他脱臼的右手指还能帮助他投进那些三分球吗？他的斗志和情绪还能带领北京去攻克新疆的主场吗？“对我来讲，在一个比较高的竞技水平上去比赛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我已经在这个事情上干了很多年，对我来讲这是一种肌肉的记忆。”

　　“在世界上有非常美好的一件事，当他们说你做不到的时候，你做到了，”马布里笑着说，“等你做到的那天恰好又能跟他们面对面……你会觉得，人生何其美好。”

　　拿到人生中第一尊总冠军鼎，马布里在中国用了三年时间，三年光阴，将一个美国人改头换面，彻底成为一个纯正的“老北京”；第一尊之后，马布里只让第二尊鼎间隔了一年，三年两冠，在一匹老马的牵引下，北京开始具备成为王朝球队的趋势。

　　圈内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早已甚嚣尘上，其中最获追捧的预测是：北京王朝取决于马布里的运动寿命。过去两个赛季北京队招兵买马实属不易，以马布里和莫里斯为双核心，提高板凳深度的做法卓有成效：前年引进李根，过去的这个夏天引进孙悦等奥神四将，加上翟小川和朱彦西的冲击力，北京队的板凳深度终于得到联盟的认可。

　　可是今年夺冠之后，王朝球队却已经面临相当多的问号：半决赛和总决赛里屡次命中关键三分的孙悦会留下吗？蛰伏了整个赛季，在总决赛中迎来爆发的李学林会留下吗？“奇兵”张松涛会留下吗？最重要的，马布里与北京接下来的三年合同中，他还能为北京取得几次冠军？更实际的问题是，老马还能撑三年吗？

　　马布里回答道：“我觉得，在赢得这个冠军之后，我们已经开始打造属于自己的王朝了。在我的脑海中，今年的冠军已经过去了，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再夺一个总冠军，在我退役前的每一年，这都会是我的目标，我也想通过自己的目标，给我们球队的年轻人提供一个更大的框架，让他们有明确的目标去追求。”

北京市荣誉市民——马布里

　　至于竞争力如何保持 ，马布里认为“寻找化学反应仍然是最重要的”。“在很多人看来这支球队会有很多问题，因为有新的球员加入，会有磨合上的问题，会有种种可能会出现的分歧，”马布里说，“但在我看来，我看到的只是球队中不断增加的天赋。我曾担任北京队全运会的助理教练，本来觉得(在全运会上)已经了解球员各自的特点了，但是当常规赛不断推进，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原来张松涛可以移动得这么快，孙悦在进攻和防守两端都能为球队做出不菲的贡献。我们只要考虑如何才能把这些天赋汇集到一块儿，产生一个合力。”

　　“如果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守住冠军，那就是真正的王朝了，”马布里顿了一下，接过话茬(儿)，“走着瞧吧！”

　　开始时，人们总是满不在乎，因为几乎所有的外援(特别是曾混迹于NBA的球员)来到CBA都会发表一番类似“总统就职演说”般的宣言，诸如“我不是来赚钱的”，“我会在这里打满一整个赛季”，“我会收敛自己的情绪听从球队的管理”，“我的目标是帮助球队赢得总冠军”……但随后，失望的往往都是那些深爱他们的人。马布里不一样，和那些“行动仅仅停留在舌尖上的球员”有着天壤之别——他的确说到做到。

　　于是，当两年前的马布里在夺冠后说他要帮助这个还走在职业化道路上的联盟成长，他要帮助这里的年轻球员进步，他想为北京队多效力四五年时间，他想在中国终老，甚至成为中国国家队的教练时……选择相信他的人都在这些年收获了篮球的初衷——“Love Is Love”。

　　在和景山上几乎所有的围观游人合影之后，马布里下山前又忍不住望了一眼脚下的故宫。

　　“有没有成为北京之王的感觉？”记者问。

　　“不，我不是紫禁城的国王，我只是普通的北京人中的一员，只不过我更加珍惜每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马布里说着摇摇头。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拍了拍锃亮的光头，“看到我的金牌了吗？对！就是它们。”他接过来，笑着把它们挂在脖子上。